要月下，看名花要半开，看雁荡也如斯。
从温州直接到山下，已经是下战书时分。当地的伴侣极言灵峰夜景奇绝，国内独步。历来对号称国内独步的工具自然地思疑，但既来之，盍不美观之。
晚饭后雾霭逐步地重了，在秀出的峰峦间萦绕不去。盘桓到天擦黑，游人有点摩肩接踵的意思。夜色一遍遍地晕染，浓到快滴出水来。年夜约第一拨人已经走开一段距离，是进去的了。
石路弯弯，穿行于溪谷间，山是在两旁姣美地耸立着。月光溶溶，山色朦朦，泉水丁丁，已经是神秘幽深的气象。山岳潜匿了岩石的肌理和草木的映发，恍惚了远近，组成奇幻的剪影。“雄鹰敛翅”确象蹲踞的鹰，缩拢了同党，仿佛正要耸身一跃，冲绝云气；但走到一面墙下，小心地踏在一条线上，以高难度的动作仰头回望时，又变了夸张的双乳。“犀牛望月”倒似一头卷起鼻子的年夜象。合掌峰是这里的主景，一忽儿是少女倚门相思，一忽儿是夫妻小别重逢，一忽儿简直情难自已，拥吻起来了。丈夫微微哈腰，妻子踮着脚尖，委婉相就，而隐在峰中奇巧的不美观音洞此时却以喷香火在两人胯间暧昧地讳莫如深。于是对面双笋峰化身的婆婆羞赧地扭过脸去，绮思绵绵，想起老伴来了。转过山凹，却发现该老伴原本就是婆婆自己。换个角度看问题，真是就有质的转变啊。
喜欢这清幽的夜色，徜徉了一会，听身边一直经由的导游蜜斯兴致勃勃地为这一家人虚构着陈旧看法的恋爱故事，感受有些好笑。无法想象这些专为旅游而仓皇搞的小聪明真能给山水添色。留一个清清净净的夜雁荡让人闲游，吟啸，岂欠好得多了。
中夜雨声萧疏。起坐听竹，心中一片沁凉。
恰是好时节，杜鹃绚烂；恰是好天色，细雨迷离。山间新绿方浓，云雾如眼波流转，整个一座山就灵动起来。信步走去，晚上看来缱绻旖旎的群峰联翩而来，峭拔强壮，竹木阴沉，葱翠重叠，浸润了烟雨，一片空青冥冥。合掌峰与双笋峰、超云峰俯仰睥睨，不美观音洞、石梁洞、向阳洞深藏玄机。洞中怪石似断似堕，又有重楼飞檐深藏其间，飘摇着声声梵唱，果真别是洞天。走不多远是顽皮的三折瀑。铁城嶂隐入眉月谷，上折瀑藏在巨石罅隙间，中折瀑古灵精怪，竟躲进了火山口。站在洞中，看一天珠帘飞洒。雾气氤氤氲氲，直飘进洞来。
比起灵峰，灵岩要疏朗一些。进了山门，迎面一带屏霞嶂，左有天柱，右有展旗，灵岩寺宛若坐在庭院。四顾峭壁千仞，却少剑拔弩张的空气，反觉翠影浮空，轻灵涵澹，都是雨的功勋呢。从寺后绕过，在幽谷中循溪水上溯，听水声潺潺，一路是婆娑的竹影，杜鹃这一丛那一簇的点缀其间，身心莫名的酣畅，好象滴在身上的都是熔解的绿意。山谷越走越窄，小龙湫就在前面袅娜地垂着。长短常女性化的一道瀑布，水量不小，落差也高，却非但不浩荡，不吼怒，简直柔静得好象一个精灵，让人忽略了她的飞落，迸溅，只记得摇曳，飘散。
路在这里隔离了。乘一具怪僻地藏在峰后的电梯上去，走栈道过小龙湫，仍然是山谷，景色变得小巧美丽。溪水有时停下来汇一个小潭，石阶就盘曲穿行在潭上。旁边小亭翼然，拥着年夜丛的杜鹃，有几分象无锡的醉红坡，可是在幽谷里就更清绝，仿佛是用没骨法点染而成。栽树的原本也是解人。
小溪的绝顶是卧龙谷，有一泓碧沉沉的潭水。水绿得极深远，全山的绿色似乎都在这潭里酝酿。这时俄然想到有一种酒叫做春醅。
所谓灵岩飞渡是极没劲的噱头，新茶倒颇可一尝。时过清明，已经不是最好的季节，一旗一枪，也还实在可不美观。只是这种泡法和喝法简直有些暴殄天物，随园主人若在，生怕要年夜摇其头了。
年夜龙湫那条溪水叫锦溪，琅琅的铺开在石板上。厥后茶园层叠，沐着薄雾，额外绿得可爱。茶原是要雾来养，才见精神的。铰剪峰兀立在宏敞的山谷中，好象一只昂头的巨鳄向天自语。峰脚石路蜿蜒，那山岳随步作态，或铰剪，或啄木鸟，或斗熊，等到酿成桅杆的时辰，年夜龙湫就在望了。
年夜龙湫是适意的，从二百米断崖上泻下，随风涤荡，洒然自适。也许春天事实水少，看不出传说中的夭矫龙形，却感受他肚量萧散，别具俊朗愉快之美，莫非是永嘉遗韵么？杜甫谓“皎如玉树临风前”，容或近之。举凡浙中风物，不濡染魏晋风神者，其鲜矣。甲某觉得龙湫以名人雅量，虽称不上山水佳绝处，说浙中山水第一，虽不中亦不远矣。适才说的随园主人袁枚对年夜龙湫极倾倒，作歌曰：“五丈以上尚是水，十丈以下全为烟。况复百丈至千丈，水云烟雾难分焉。”这几句有点象木匠下料单了。又云：“夜明帘献九公主，诸天花散维摩肩。玉尘万斛橘叟睹，明珠九曲桑女穿。”又云王孙织素，云雷梭抛掷，譬喻层见叠出，颇有李贺瑰奇之致。袁子才七古汪洋恣肆，不输唐人，唯有时率性过分，论者或病其往而不复，失踪了温柔憨厚之旨。从这个意义上讲，子才的诗倒颇近于现代界说呢。金岳霖师长教师曾有上联云“一身诗意千寻瀑”，可借觉得龙湫写照。
在快到年夜龙湫的时辰向北一拐，就上了去雁湖的路。几天平道走下来，可把雁荡看得忒也扁了。这下直走了一上午，舌头都拖出来了。好在是个嫩阴天，树林又密，得免日晒之苦，却也是以看不到云，原本久雨之后的云海是最美的。不外一路上好景一直，更可喜的是没有经由充实开发，仍然保有无邪之趣。有时远眺群山，心想：旅客仓皇忙忙地走过人家放置好的三数个所谓景点，就说“我到过雁荡山”，其实和没来又有什么区别呢，我们总算多走了几步路，也何尝窥见过雁荡的门径。徐霞客喟然叹曰：“欲穷雁荡之胜，非飞仙不能！”信夫！
又：金岳霖师长教师的下联是“万前人世四月天”，一望而知是写给林徽因师长教师的。昔时情事，思之使人断肠。
